卓立趴在飛沙走石中，一雙草鞋停在眼前。草鞋編織得相當拙劣，像出自孩童的手。他再熟悉不過，這是他七歲時親手為爺爺編的，但爺爺過世後，草鞋早被他珍藏在箱中。

他驚訝地望上去，卷起的褲腿，褐色的布衫，斑白的頭發，日思夜想的面容。

“爺爺！”

他顧不得狂風會把自己卷走，騰地跳起，脫下上衣遮在爺爺頭上。又能見到爺爺，他激動得就像三歲孩童，心裏有千言萬語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，只是喃喃喚著：“爺爺，爺爺……”

爺爺也激動得老淚縱橫，“立娃子，你都長這麽大了……”顫抖著向他伸出手。

手憑空消失了，爺爺也憑空消失了，就如他憑空出現一樣離奇。

卓立還來不及震驚，就被狂風卷上半空，又忽地被紫鞭裹住腰身拽下，重重摔在地上。他不顧疼痛，跳起來四處尋找，可是眼前只有茫然四顧的常棣和默然凝視的曲芙，哪兒有爺爺的影子？

卓立呆呆望著曲芙，目光中有震撼、疑問、哀傷，但他不想詢問，不想聽到答案。

曲芙卻回答了他：“黑羅剎用無歡木令你們產生了幻覺。”

風雨停歇，海島重歸平靜。曲芙說，黑羅剎扔出無歡木後，卓立和常棣就像中邪一樣，對著虛空自言自語。黑羅剎欲逃，曲芙盡力阻攔，但她被狂風吹得站不住腳，只重傷了他，仍是讓他帶著白羅剎逃脫了。相比黑白羅剎，卓立更關心他見到的幻象，反覆追問曲芙是否看見一位老人，曲芙說千真萬確沒有其他人出現。

卓立悵然良久，才放下心事，說：“看起來，兩塊無歡木的作用是不同的。但為什麽你沒有中招呢？”

曲芙搖頭。

常棣說：“黑羅剎武功高強，又有無歡木在身，此次讓他們逃脫，以後再抓可就難了。”

“所以趁他們重傷未覆，一鼓作氣將其拿下。”

三人循著足跡血跡追蹤到密林之中，遍地落葉殘枝，足跡難尋，血跡卻分成三道，分別往東西南三個方向，自然是黑羅剎的惑敵之計。三人決定分頭搜尋，曲芙和常棣分向東西而行，卓立自往南方。

走出一裏多地，血跡突然消失，卓立納悶，周圍並無藏身之處，黑白羅剎不可能憑空消失啊。他思索片刻，原路返回，站在分道之處，他再次觀察三道血跡，像三條指路標志，筆直指向前方，東，西，南。

卓立轉向北方，走出兩步，撥開落葉仔細尋找，果然在表層的浮葉下發現一滴不易察覺的血跡。他輕輕笑了，繼續向前，細心搜尋，血跡的間距大約是一致的，說明黑羅剎途中沒有停留，走得毫不遲疑。血跡通向他未曾到過的另一片密林，他知道自己選對了路，說不定會突然撞上黑白羅剎，越走越慢，越走越輕。

樹林漸漸開闊，林木稀疏起來。卓立用不著追蹤血跡了，他已看到前方林木掩映下的小木屋。原來那就是黑白羅剎的家。

卓立慢慢慢慢抽出軟劍，躡手躡腳走近，伏在窗下，屏息靜聽。

換作旁人，聽見屋裏的動靜，一準兒哇哇驚叫，又或嘻嘻壞笑，幸好卓立還算有點自制力，但他仍緊緊捂住嘴巴，以免驚訝過度喊出聲來。

一般人生死大戰之後、重傷在身之時會做什麽？左不過療傷、怒罵、訴情之類，但黑白羅剎顯然不是一般人。

此刻，兩人正在屋中——陰陽合融。不，確切地說，是正準備陰陽合融。

卓立聽見哧哧的撕衣聲，還有嘖嘖的親吻聲，心想，這兩位如此激烈，黑羅剎真是重傷麽？

折騰片刻，道姑似是未能如願，怒罵道：“來呀！你為什麽不動？你這個孬種！你可以為我死，卻不敢要我，不敢娶我？你以前的海誓山盟都去哪兒了，你說愛我如癡如狂都是謊話嗎？”聲音中卻帶著哭腔。

“我愛你，自生至死，從無改變。”道士聲音極低，一聽便知中氣不足。

道姑瘋狂地喊：“證明給我看！來吧，死也讓我們做一回夫妻！”

“我不……我不能……”

“你到底是不是男人？到死也要守著你這身破道袍？我陪你做了十二年道姑，今日我們就還俗了吧。”

道士咳了幾聲，斷斷續續地說：“我對不住你，我害了你一輩子……我做道士，因為……因為我、我……我不……我不行……”

“你說什麽？什麽‘不行’？”

道士語聲苦澀，“我不能人道。”

“你撒謊！我明明知道你——”

道士打斷她，“自從我用過無歡木就變成這樣了，已經十二年了。我怕你瞧不起我，我怕你離開我，我去做道士，只是為了掩人耳目。我總盼著有一天會好的，我們還可以成親，還可以洞房花燭，還可以生孩子……”他的聲音止不住顫抖，“但，這麽多年，從沒有……從沒有。”

屋中突然沈默下來，良久良久寂然無聲。卓立不禁以為自己被他們發現了。

道姑忽然爆發出絕望的哭聲，“你這個傻瓜！大傻瓜！我想嫁給你，你是什麽樣我都願意嫁給你！你怎麽這麽傻呀……你怎麽不早說啊……”哭聲變得沈悶細弱，想是道姑把臉埋進道士的胸膛。

道士氣若游絲，“對不起……對不起……我不能再陪著你了，我走以後，你把無歡木扔了吧。詛咒已經在我身上應驗了，我不想它也害了你，我一直反對你用無歡木殺人，就是因——”一句未了，“哇”地一聲，似是吐血。

卓立斷定道士確實重傷，才破窗跳入屋中，先點了兩人的穴道。

屋中有點不堪入目，道士和道姑倒在床上，半身赤.裸，道士胸前一大片血跡。卓立拿起道袍蓋在兩人身上，道姑毫不在意卓立，只是眼望道士，淒慘地笑。

道士喘息著說：“卓立，我知道天辰山莊真正想要的不是我們的人頭，而是無歡木。你可以把我的人頭和無歡木拿去，放了她。”

卓立正色道：“你們兩個我都可以放，只要告訴我藏寶圖在哪兒。”

道士和道姑駭然睜大雙目，驚恐地盯著卓立，“你、你、你是荊楚的什麽人？難道荊楚還活著？”

卓立奇怪地反問：“荊楚是誰？”

道姑尖銳地笑了幾聲，“少裝蒜，這世上了解藏寶圖底細的除了荊楚還能有誰？想不到哇，想不到他還活著，想不到風水輪流轉，我們終究死在他的手上。”

道士長嘆一聲，“果然是詛咒！我們不是死在他手上，是死在自己手上。”

卓立皺眉，“我沒興趣聽什麽荊楚詛咒，交出藏寶圖，我就放了你們，不然——”他舉劍橫在道姑頸間。

道士大急，又吐了口血，“我們真不知道藏寶圖在哪裏，找了十二年了，若是找到早去尋寶藏了，還窩在荒島上做什麽。”

卓立想他們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，用不著欺騙自己。舉劍挑起道士身側的無歡木，揣入懷中，想了想，又掏出來，在屋裏找出油布、皮袋之類，裏三層外三層把無歡木裹得跟粽子一樣，才放入懷中。

道士和道姑不理卓立，只是默然對視，這一刻，他們眼中萬物皆空，只有彼此。

卓立找了一圈，沒有發現藏寶圖。忽聽道姑輕念一聲，“等等我。”頭一歪，便不動了。卓立急忙近前查看，兩人已氣絕身亡，道士是傷重不治，道姑是自斷經脈。

卓立伸掌闔上道姑雙目。他默默立在兩人身前，心中生出一個又一個疑問：道士說的詛咒是真的嗎？荊楚確有其人嗎？會是誰呢？

荊楚……是誰呢……

門“砰”地開了。

卓立回頭，曲芙和常棣站在門邊，訝異地看著屋中淩亂的場面。

卓立撓撓頭，簡單解釋說，他剛制住兩人，道士就死了，道姑殉情了。

常棣問：“你割還是我割？”

卓立說：“給他們留個全屍吧。道士說天辰山莊真正想要的不是人頭，而是無歡木。”

曲芙也同意。三人將道士道姑就地安葬，在海邊燃起煙火，不多時一道白帆便向浮空島駛來。

晴空萬裏，幾片潔白的雲如絲絨般悠閑地飄浮，燦爛的陽光灑在遼闊的大海上，金色的浪花和碧藍的海水輕聲吟哦，一只海鷗咿呀和聲，優雅地掠過船舷，清新的海風撩起三人的衣衫，撲撲拍打船頭。

三人遙望前方漸漸清晰的陸地，都覺舒暢開懷。

卓立坐上船頭，兩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船板，仰望高大的白色風帆，說：“銀子到手，你們打算拿來幹什麽呢？”

常棣笑說：“我得聽師父的。”

曲芙沈默地凝望大海，似乎沈浸在自己的心事裏。

卓立喚道：“曲姑娘？”

曲芙漠然地說：“沒想好。”

常棣問：“你呢？”

卓立笑嘻嘻的，“我呀，我打算討一房媳婦兒，帶她看遍天下美景，吃遍天下美食。”

常棣取笑道：“就這點出息？”

“嘁！”卓立做出“我們小孩子的世界你們大人不懂”的表情，不滿地撇過頭去。心裏卻在盤算，常棣是奉了師命，那麽曲芙拼上性命，卻不是為五十萬的懸賞，目的何在？

白帆碧海的背景中，一個黑點突兀出現在卓立視野，他剛要仔細分辨那是什麽，黑點一閃到了眼前，竟然是一只拳頭！只見拳不見人的拳頭！比鬼靈還要迅捷，比魅影還要無聲。

卓立坐在船頭，身後就是大海，若是躲避，免不了有成為魚食的可能；若是不躲，硬挨一拳也沒什麽大不了——只除了臉上恐怕要開個畫坊染鋪之類。作為還沒討著媳婦兒的英俊小少年，卓立可不願糟踐自己這張臉。

所以他乖乖順著拳頭的意思，往後一仰，翻到船外。

翻出的時候，他已瞧準位置，不待下落，雙臂伸展，便可穩穩扒住船頭，然後……

沒有然後了。

他瞧準位置，雙臂伸展——就在他幾乎重新扒上船頭的一瞬，船頭偏巧那麽一矮，蹭著指尖滑過。

卓立再一次投向大海的懷抱。他不禁哀怨地想，下次出海一定要隨身帶本黃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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